林黛玉和薛宝钗人物形象分析(林黛玉和薛宝钗性格浅析)

时间:2024-08-06 15:15:46

《红楼梦》第六十三回,贾宝玉生辰之际,大观园里群芳贺寿,怡红公子独坐万花丛中,举目但见飞红流翠,顾盼唯觉雾鬓云鬟,倒象把满园春色生生搬进了珍珠帘内、锦绣笼中,好一派风光霁月,漫说是养了贾宝玉的眼,便是众读者,看至此处,也觉字字珠玑,美不胜收。整整一部“悲金悼玉”的《红楼梦》中,分别代表着中国古典女性美两种极致的林黛玉、薛宝钗,自然更是金陵诸女儿之首,大观园群芳之冠。林黛玉、薛宝钗,谁优?谁劣?从《红楼梦》诞生这就是一个让人争论不休的话题。

借花拟人,以人喻花,这本是曹雪芹一贯的借喻手法,这一回中,他以一个小小的游戏,将一群女子的个性及命运做成伏笔,埋于字里行间,而贾府盛极而衰的命运,亦藏在其中所谓“韶华盛极”,却是“开到荼蘼花事了”。

却不说这些,先看宝钗,她掣得了一枝牡丹,题“艳冠群芳”,上书“任是无情也动人”;每每看到这里,总会让人联想到周敦颐说过:菊之爱,陶后鲜有闻;莲之爱,同予者何人?牡丹之爱,宜乎众矣。对于牡丹这种花,古人也是有微词的。曹公以花喻人,似乎不是乱喻的,他偏偏把文人不喜欢而众人喜欢的牡丹派给了宝钗。

说起来,宝钗也算是个可怜的女子。虽有很多读者说她城府太深,工于心计,可是诸位想想,她费尽心机得了个痴痴呆呆的宝玉,心里能有多欢喜?高锷的后四十回,将宝钗写得对宝玉全无心意,倒也不算唐突。宝钗的无情,归根结底还是其身处的时代所造成的,那时的女子必须内敛,必须含蓄,否则便被视作轻浮,若非如此,这部写尽痴情儿女的《红楼梦》也不会被当做禁书。另有一处值得注意的是,《红楼梦》第五回宝玉游太虚幻境时,书中已然将宝钗比做“山中高士”,既已言到士,则宝钗冠冕堂皇的道学家一面,也应是曹雪芹赋予其之个性使然,倒不是说她故意表现给谁看。

曹雪芹只能让她住在蘅芜苑,“蘅芜苑就是恨无缘”(周思源语),她与贾宝玉不可能有缘分,尽管他们离得很近,就像两座山一样,你可以看见我,我可以看见你,但是两人的心走不到一起。薛宝钗是一个深受封建礼教教育的一个女孩子,她严格地遵守封建道德规范,用封建道德规范来规范自己,也规范别人。第三十七回“蘅芜君夜拟菊花题”,她是非常热心地帮助湘云出主意请客、拟诗题的。但是先做出了“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”的请客预算,后又有一番不要把诗当成正经事的训诫,其关注点比史湘云实际得多。她信奉“纺绩针线是你我的本能”(第三十七回),而写诗写字等事,“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,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”(第四十二回)。宝钗的思想停留在和李纨一样的教育程度上,即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,总是“藏愚守拙”为上。而在用这种传统观念影响别人这一点上,她却是非常主动自觉的。她不仅教育过湘云,也颇为耐心地教育过黛玉。有人说薛宝钗很虚伪,其实,薛宝钗这个人物之所以经得起琢磨,甚至很多人都喜欢,就是因为她非常真诚,她真诚地信奉这些东西。比如她劝黛玉,说女子无才便是德,最好是不识字,识了字以后你也别老去写诗,写多了,有学问的人还笑话你呢。某种程度上来说,她很真诚。

况且,一直觉得,十六七岁的女孩子,正是春花烂漫的年龄,再有心机,也只是那点小女孩的心态罢了,不过是凡事不愿多说,唯恐得罪了谁;又因怕受冷落,故做出乖巧的样儿来,讨老太太,太太的欢心。宝钗在贾府亮出的姿态是“不干己事不开口,一问摇头三不知”,但在此之先她是“拿定了主意”的,且通过她“小惠全大体”及料理螃蟹宴等大小事件可知,宝钗确实有着非凡的齐家才干。至于金钏儿死后,去王夫人处说了一大通开解的话,看起来虽可厌,但设身处地想一想,宝钗所受的教育,所置身的环境,使她很难像现在的我们具有平民思想,毕竟,她还是生活在被封建礼教束缚的时代背景中。如此一想,那一些些讨厌,也只淡淡地浮上心头,又散了开去,终究还是原宥了她的。

而黛玉则掣得芙蓉,题“风露清愁”,诗曰“莫怨东风当自嗟”。曹雪芹果然精辟,仅此一处,钗黛二人迥然的个性已见诸分明,一抑一扬,一凝一清,昭示出二人后续的富贵与清逸,宝钗的无情,黛玉的薄命,亦于此处略显端倪。

多愁多病的黛玉,她的寒素与冷淡,也极令人生怜。若论才色,她与宝钗各擅春秋,甚至更为胜出:“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,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,态生两靥之愁,娇袭一身之病。泪光点点,娇喘微微。闲静时似娇花照水,行动处如弱柳扶风。心较比干多一窍,病如西子胜三分。”——这是那个“见了女儿便清爽,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”的顽皮的宝哥哥第一次见林妹妹时得出的结论。但若论性情,则输给宝钗太多。也难怪,一个幼失双亲的女孩,性情难免孤僻,况且,中间还夹着个不清不楚迷迷糊糊的宝玉,黛玉的种种讥诮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更有一处要紧的地方,则是贾府中奶奶姑娘实在太多,人际关系过于庞杂,便如我这般的旁观者,亦不能将关系理清,何况黛玉这样聪明有余,精明不足的小小女孩?这些为人处事上的技巧,原是需由至亲长辈详加指点的,黛玉孤身一人,无亲人教化,行动上容易得罪人,也是没法儿的事。

黛玉爱流眼泪,正如蒋和森所论:“你是眼泪的化身,多愁的别名。”她“生来有不足之症”,“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”,没有湘云那健美的身体和那“英豪阔大宽宏量”的乐天气质。她有两弯似蹙非蹙的眉,因而宝玉一见便送了她一个表字:“颦颦”。说得更明白就是“病如西子胜三分”:西施美在她的病态,美在她心痛而皱眉的愁容,林黛玉之美也多半是由这个“愁”字而来的。林黛玉先天弱,“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,皆不见效”(第三回);早晨在潮地里站一会儿,就觉得腿酸(第三十五回),元宵节闹了一夜,几天还没歇过来,浑身酸疼(第十九回);螃蟹、鹿肉虽爱吃,却不敢多吃甚至不敢吃,缺乏了人生的一大享受;十几岁的少女,竟是个“美人灯儿”,风吹吹就坏了(第五十五回)。作品反复强调黛玉的体弱自然有他的道理。“一日药吊子不离火,”一年四季的多数时光是在病中度过的,这样的人的身体对外界的敏感自然比别人强烈,不见林黛玉连淡雅的花香也禁不起吗?(第五十二回)。而这种身体的敏感势必影响到精神。“众人都体谅他病中,且素日身体娇弱,禁不得一丝委屈”(第四十五回)。“多愁”的原因虽不全是“多病”,却有一大部分是由于多病引起的。少时读红楼,每写至黛玉,常有“冷笑”字样,没的让人看了心里凉嗖嗖的,感觉极别扭。不过,随着年纪渐长,现在看时,多了一份悲天悯人的心情,便理解了她的个性,何况,她性情的古怪原是身患痼疾所致,曹雪芹借良医之口,也算替黛玉说了句公道话。

黛玉最令人生怜的地方,还在于她与宝钗相比时,所显出的那一份简单与清秀。身处“花柳繁华之地,温柔富贵之乡”的大观园,孤居“盈盈烛泪”、“点点花愁”的潇湘馆,面对“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”的众人,她不卑不亢,不依不饶,始终按自己的轴心运转着,就连她养的那只会学舌的鹦哥也干干净净、文文雅雅,每当黛玉进门,它便叫道:“雪雁,快掀帘子,姑娘来了。”每当黛玉伤心落泪时,它还会学黛玉的声音吟诗:“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?”惹得黛玉破涕为笑。如此的意境,如此的清纯。中秋节里湘云见黛玉“对景伤怀”“俯栏垂泪”,便约她到凹晶馆联句,她们面临着同样的环境——“天上一轮皓月,池中一轮水月,上下争辉,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。微风一过,粼粼然池面皱波铺纹,真令人神清气净”,但湘云想的是“怎得登上船吃酒”,黛玉心内却是“天生孤癖人皆罕”,活泼的湘云拾起一片小石子向池中打去,惊得“飞起一个白鹤来,直往藕香榭去了”,于是湘云吟道:“寒塘渡鹤影”,黛玉接着吟出了“冷月葬花魂”。冷月葬花,是何等的清灵?要不是黛玉,谁能想得出来呢?她没有太多弯弯绕的东西,虽也“不敢多说一句话,不敢多行一步路”,但至少,不高兴的时候她会表现出来,或许言辞犀利了些,不过倒不太难揣度,用不着别人费尽思量地猜测她的心思。

钗黛二人的关系,颇为有趣,先紧而后松。说到这里,不得不提宝钗对黛玉的拉拢,这一手做得相当有技巧。借两句不该出口的诗,宝钗是先恐吓后安慰,再加上一番推心置腹的大道理,把黛玉说得心服口服。宝钗的聪明便在这里,拿住了你的错处,既不告状,也不隐藏,先告诉你,你的错逃得出别人的眼,却被我记在心上,然后又卖一个大大的人情,替你兜转了这事,让犯错的人感激不尽。这一点,便是七窍玲珑的黛玉,一时勘不破,就此与她做下一番情谊。

我相信,为了贾宝玉,钗黛二人应是互有敌意的,但她们的处理方式却不同。黛玉语带机锋,言语尖刻,表面看占尽上风,却敌不过宝钗的温柔隐忍,满腔情意放在暗处,却以高妙的手法征服对手,让黛玉直将她认做姐姐。到最后,她二人反显得比其他人更亲,连宝玉都奇怪起来,知道原委后,也对宝钗的大度颇为赞许。如此一来,宝钗不仅借此在宝玉心中地位提升,便在园中一应姐妹间的地位,也拉高了不少。你想,就连出类拔萃,孤傲自赏的黛玉尚对她信服如斯,何况其他人?既黛玉服了她,则大观园中领袖群芳者,舍宝钗其谁?

若以戏曲的方式演绎《红楼梦》,钗黛二人应为正旦,属于女主角一类,而曹雪芹对她二人的描述,也是不怕辅陈与繁复的,把这二人写得天上有地下无,极为出色,只可惜,她们的命运,却无一例外地可怜(红楼中女子命运,大多如是,惋惜)。尤其是宝钗,更让人同情。黛玉那般绝世的才情与容貌,本就不该为世间所有,她与宝玉的情缘,也定格在镜里落花,水中冷月,永恒的美丽与缥缈。因此,她的逝去,倒是上苍对她的怜惜,仙子谪落凡间,最终仍须飘然天上,远离尘世。而宝钗,空守着偌大的家,长长的后半生,只能教子,无法相夫,这样一份孤绝,真如诗中所言的“山中”枯坐,从此后,再无娇嗔软语可以相向,红烛幽窗,独坐至天亮,无论她怎样的清心寡欲,也该体会到这里包含着的寂寞吧。如李纨那般心如槁灰了此残生,对宝钗来说,的确是清冷了到极处,因此,比起黛玉来,她的结局也更让人痛惜。

“空对着、山中高士晶莹雪,终不忘、世外仙姝寂寞林”,宝玉何幸,被钗黛同时垂青,可叹他福薄,留不住人,也留不住心。与宝钗“举案齐眉”,却心系黛玉,“到底意难平”。最终,也只能与她们尘缘相隔。青埂峰上,离恨天外,这一段若即若离的情事,彼此都将今生前世的宿缘,还的还,了的了。世间一切,不过虚枉而已。

芙蓉开了,牡丹艳了,一季一季的韶华,一程一程的人生,我们在故事里寻找自己,又将自己遗落在故事中。《红楼梦》,牵扯了多少人的心意与追思?故事可以结束,也可以重头再看,而宝黛钗,还有大观园一众红袖与绿鬓,她们的一生,也在读者眼中来来回回,走了无数辗转起落。说到底,谁是谁的看客,谁给谁做评语,你,我,还是宝钗黛玉?或下一世轮回中,另一个读《红楼梦》的人?还是前人看得透彻,于是词云:

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